亿万年来，掌管这片星域的海尔奥人一直懂得安辑保守的道理，并不喜好下达繁多的政令，也没有叨扰生灵。他们的帝国存续了三十亿六千四百二十二万年，扩张到囊括几个超星系团的境地，并且稳定了下来。他们的科技足以控制粒子的运动，也可以反制其他帝国对其境内物质的控制，再加上大统领十分精明，虽然局势不甚轻松，也没发生什么大的变故。

托这个帝国的庇，这片星域里的生灵享受了长时间稳定的物理环境，渐渐产生神明、妖怪和其他各种较为常见的生物。人类也是这幸运的一员，在这个没有叨扰的天地中舒展自己的天性，逐渐认识这个世界，总结不少规律。其中一些人类似乎对这些规律产生了迷惘，疑心有外星人在作怪，又由疑心产生了无望。除了这一种无望外，宇宙中其他地区生灵如何在不幸当中挣扎的情形，似乎就永远不会被这人类所感到。

【资料图】

莲子的物理事业因此也就不会受到摧残，我们也暂且可以把外星人放一边。在东京的西面，那座青翠的山的半腰，矗立着一座两百层的银白色高楼，叫做“世界物理大厦”。当天空的大部分还是暗紫色，太阳将要从东南面冒头的时候，莲子在五十一层自己的电脑前已然坐下。她要对实验方案进行最后的修改，然后挂一个用对撞机的号，等到某一个适宜的时间，就可以把实验做成，然后把论文写了。

这个座位，莲子坐了十年，她对这里的一切就像老农对土地一样熟悉，也许这里是她躬耕一生的地方，又或许是生活的一部分。这个座位就像其他公司里小职员的座位一样，三面有隔板，中间一台电脑，也摆满了莲子的各种东西。太阳扬起一小个角度，这里就掩映着红光。放在最左边的是笔筒，接着是印章，然后是东风谷早苗的立牌。越过亮着的电脑屏幕，右边是一盆多肉，然后是她和梅莉的合影，这也是现在被太阳照到的唯一物件。

修改告一段落，稍作休息的莲子看到了这张照片。梅莉是她最要好的朋友，二人同居，无所不聊。一个月前，梅莉跟着船上月球出差去了，给那些因为绿水青山的缺乏而郁郁寡欢的人开导。至于她什么时候回来，回来之后两人又要进行什么活动？莲子这么一想，思维的尽头在哪里，就谁也不知道了。

搞物理研究的一般不会整日坐在办公桌前，因而这层楼显得空荡荡。但是，还是有人找莲子讨论。也许是内网通讯没有收到回复，讨论的另一方只好采取某些办法，把莲子拉回现实。莲子一抬头，看见对方在三排之外向她招手，于是不理会脑中梅莉的打趣，跑去和别人一起解决物理问题。

莲子物理才华不错，等到讨论结束的时候，就免不了对收受一个小蛋糕，或者一易拉罐酒。她固定要很不好意思地推脱几下，然后伺机逃走，但不少情况下还是逃不掉的，于是两顿饭间几个小时的时间，就多了些点缀。今天含着糖回到自己位置上时，她忽然意识到工作需要快点赶完，赶紧拉开椅子坐下，精巧白皙的手指马上在键盘上飞舞起来。

这样平常的一日，到了中午，莲子就要走出大楼，到山脚下的街区吃中饭。她常常去的是一家拉面店，不大，来客都是在长柜台上吃，柜台里面是厨房，另外放有一台电视。莲子的工作并不给她带来多少收入，尽管她一年至少出一篇登上顶刊的论文，且不知道多少次给冈崎梦美的实验室帮忙。幸而这家拉面店的老板也不甚收钱，像莲子这样的熟客更是每次收不足一百日元。此外，为了不在这些可见的数字上多起什么争辩，老板尽力把每一份菜肴做好，希望这“尽力”能使客人多领一份情，而不用推脱。也有客人因此过意不去，不时送点什么给老板，譬如那台电视，就是大楼中不知那个研究室送的。

当莲子走进那家店时，那里人已经不少，老板抬头，看着莲子一笑，更是使她开心。莲子在柜台前为数不多的位置上坐下，熟练地点一碗面，就和别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，电视上恰好播着亚非拉各国领导人聚首万隆的场面。万隆会议开到今年已是第二十届，莲子回忆起来，身边不少事物都因此改变。亚非拉的各国在第五届万隆会议之后，完全扳倒了以往叱诧风云的大国们，自然也包括日本。然而奇迹的是，久衰的，不知道失去了多少个十年的日本，没有因为市场和原料的问题而进一步跌落，反倒因为脱离美国和财团的把控而开始复苏。至于亚非拉国家为何管这么宽，要彻底改变日本的面貌，大概是因为如果日本继续当资本的走狗，不仅是日本人民的大不幸，也是亚非拉的威胁。

莲子又想起其间发生的令他人费解的事情，就是当经济不断转好，新政府移风易俗的进程仍然举步维艰。这项事业倒不是让日本人放弃原有的文化，而是改变他们神经紧张和萎靡不振的风气，是各界共同努力的。可是人们实在改不出，那种后现代的黑暗故事和都市传说仍然控制着日本人，使人感慨日本民族的风格。这种怪事也只有常常出入结界的莲子和梅莉知晓原委。莲子看到新闻节目做出这种慨叹的时候，一边往嘴里夹面，一边露出无奈的笑容。

她也有不知道的事情。她不知到幻想乡的妖怪和月人之间爆发过多少次，多么惨烈的会战，也不知道妖怪对人的恐吓寄托着多么重的使命。月人跑上月球之后，地球的这碗浓汤仍然不断腾滚，不期然冒出了妖怪和人类。这些生灵使月人恐慌，然而是妖怪的威胁大些，月人的矛头便不可避免地指向妖怪。两方开始长久的攻伐杀戮，意图消灭对方，妖怪为了与月人抗争，就恐吓人类以获取力量。这种种惨烈背景，犹如外星人的事迹，并没有为人类所感到。人类能自由舒展天性，欣赏明月辉映大江那种空明澄澈的美景，而不被头上悬着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戳破一切美好，应当说是另一侧的贤者安辑保守，还是说故意隐瞒？也许两者并没有区别。这也被幻想乡的一名普通少女——本居小铃——察觉，在思虑甚深之后，决定也安辑保守，把那本绘卷束诸高阁，直到贤者再瞒不住了为止。

在人类看来，似乎亚非拉第三世界在人类社会中取得胜利，可是更上一层楼看看，整个人类才是地月这个小系统中的第三世界。

这些事情莲子不能感到，却不会对她的生活产生影响。而另一些事情，莲子似乎感到了，却不能抓住，也不愿承认的，像一条明亮的丝线缠在莲子的心上。这条丝线，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细细梳理，才能品味其中的另一种情感。

等莲子回到座位上，已经到了一点。这种时节，太阳并不挂得很高，亮金色的日光从落地窗斜斜地射进来，照得那盆多肉更显青翠剔透。莲子在这个时候照例要休息。她枕在手肘上，把脸藏在隔板带来的阴影里，把黑色镶有白带的礼帽盖在头上，就闭着眼睛安然睡去。她栗色的披肩发，就散落在键盘上那摊阳光里。

她又好像没有闭上眼睛一般。她看到蓝天下面，有一个很亮的金色光点，像是某种物品对阳光进行了镜面反射。对这个光点散漫地投以目光，并不会让人感觉眼睛不适。那是一种轻松舒适，仿佛眼睛生来就是朝着那个方向，看着那个光点，而永远不会移开。这让莲子想到自家窗台上的植物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情形，想到自己坐在窗台上，看着底下车辆川流不息的情形。

这种安睡不会给莲子带来什么麻烦。这层楼总是那么宁静，但莲子总能在一个半小时之内醒来。想来自己在等待实验的完成，这几天就有十分的闲工夫做别的事，既如此，就去冈崎梦美的实验室帮忙，听说那里近日忙的很。

打开门就看见那位红发科学家，在组装一台硕大精细的仪器。在冈崎梦美面前的是机器的核心，从那里向前伸出长长的镜筒，直伸到朝北的窗户跟前。梦美抬起头，对着莲子笑了笑，又低下头忙去了。她旁边的千百合，如释重负地与莲子交接工作，然后带着她的黑眼圈去一旁休息。

三天前莲子来时，梦美就预告过自己将进行的实验：三天后有小熊座流星雨，那时她要通过精微的观测，找到“魔法”存在的证据。莲子当时就看了图纸，以及实验原理，并且对这位公然宣称魔法存在的物理学家表示赞同。

梦美不时讲出两句话解闷，不过莲子的心思全在眼前的一堆镜片上，只点点头，而北百河千百合已经在沙发上睡着，一点响应都没有。话题跳来跳去，总是要牵涉到梅莉。说到这个话题，梦美放下手中的活，饶有兴味地凑近莲子的耳朵，揶揄似的问她和梅莉的关系。莲子大概只能用“好”来形容，脸上不禁泛起红晕，她急忙把脸转向窗户。梦美见状也不再追问，要不然，莲子手中金贵的透镜就会被限位螺母夹碎。

莲子失神了好久，直到窗口溜进来的凉丝丝的秋风，扑到她脸上时，才回到现实中来。她看见窗外已经是阴天，回过头，看见梦美也望着窗外。梦美并不沮丧，她告诉莲子，明天晚上还有大熊座流星雨。

流星，多么稀奇的一件事情。虽然现在早有预报，能不能看见只取决于天气，关于流星的说法还是不少。流星相传能实现人的愿望，可是莲子不知道要祈求什么，也许唯一的好处就是帮助冈崎梦美作证幻想乡的存在。

灰蒙蒙的天空不久就下起秋霖，莲子走去关了窗，防止雨水打湿镜头。装配和调试工作已经完成，两人坐到沙发上休息。长眠了一个下午的千百合，睁开眼时朦朦胧胧，过了一会才察觉莲子没走，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，跑去烧水。莲子和梦美聊着，这位十八岁的红发少女还没有什么近忧，只有远大的事情能够对她有所困扰，而大她十岁的莲子在心中不断计划着晚饭的事宜。等到莲子终于决定不买菜做饭之后，她找了个机会问问梦美和千百合今晚吃什么。她们都决定吃便当，这符合莲子的预料，她心中早有本册子。

秋雨就这样绵绵地下着，在路灯前拉开一条纱幕。她们三个冒雨溜进地铁站，又在另一个站点溜出来，在一块块屋檐下穿梭。不久她们就到了一家熟悉的便利店，离各自的家都不远。对于这顿饭，梦美已经说好由她付钱，用以感谢莲子一下午的帮忙。在便利店白色的灯光下，等着店员加热便当的时节，莲子高兴地看着冈崎梦美。当年自己和其他物理学家攻坚超统一理论的时候，梦美还读着小学，但当理论在六年后终于构筑完成的时候，梦美已经当上了教授。那时自己带着那巨大建树中的一小份，投身比较物理，梦美就变成了导师。

很快，便当热好了，三人提着晚饭，在门口道别，各自回家。

第二天夜里，是晴天，莲子躺在床上，等着流星落下的时刻。想到这时候冈崎梦美也在实验室等待着，莲子预祝她能够观测到什么，带来理论上的突破，也算是为物理学开创一片新天地。

房间里没有别人，莲子躺在床上，看着天花板上移过的车灯光，想到过去的一些事情。

那是三年以前，莲子和梅莉买下这套房，并且装修好。莲子从学校宿舍搬出，梅莉从家里搬出，一起住了进来。既然走出了象牙塔和自家的豪宅，生活上的事情就没有往先那么简单。消费者生活合作协会（生协）和社区委员会是必要的两项，前者便于获取有机食品，后者便利生活的其他方面。

那时候恰巧是新年，社区允许住户在没有店面的街边摆摊，生协邀请从事有机农业的农民进城来和消费者联欢。社区主要的街上，人群熙熙攘攘，光顾挂着灯笼，种类繁多的摊子。他们大多穿和服，手上也许提着一袋金鱼，也许拿着苹果糖，也有人并不急于购买。两边的楼不高，窗户或明或暗，楼梢上挂着一轮凸月，天上有几颗亮星可见。莲子和梅莉在人流中穿行，四处看，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快乐。

正走着，莲子的手被梅莉拉住，转头一看，是梅莉对一个卖面具的摊子起了兴致，提议买一个。莲子看向摊上摆满的各色面具，没了主意，全交由梅莉定夺。梅莉狡黠一笑，买了个狐妖面具，刚付完钱就拿着挡在脸上，把脸凑近莲子。正当莲子捉摸不透，笑着期待她下一步的动作时，梅莉像一个大妖怪一样地讲，她要吃掉莲子。莲子装出受惊的样子，转身要跑，心里却想着：“让梅莉吃掉才好呢！”

她们牵着手一路小跑，跑到街道的路口才停下。这里比较宽敞，也摆摊，行人络绎不绝，一个街角处立着一块大屏，上面正放着红白歌会的画面，有不少人驻足观看。在这里，被冷空气裹着脑袋，看看红白歌会，莲子终于消停下来。她看向梅莉，发现梅莉也在看她，梅莉的脸在大屏灯光映照下显得不可捉摸，但总之是笑着的，莲子看着她也微微笑了一下。莲子明白，自己已经不是大学生了，现在住到一块，已然不是一起探索未知世界时的情形，是不是要和梅莉相守一辈子？她还没能想象梅莉秘封活动以外的样子。

生协的摊位，也在路口一角，比其他摊位大不少，被环视中的莲子轻易看到。她拉着梅莉向那边走去。

近了一看，这不像个摊位，倒像个茶座。白色帆布篷顶上挂着几盏米白色的灯，照得里面亮堂堂，几个或老或年轻的农民，和两个穿生协主题棉衣的工作人员聊得正欢，旁边电磁炉上的一壶水吐着白雾。一位工作人员抬头，看见莲子她们，认出是新搬来的那两位，起来把她们请进去。莲子牵着梅莉的手，一边道谢，一边跟着工作人员往里走，与其他人围成圈坐下。倒上热腾腾的茶后，工作人员给她们介绍起生协来。

生协很早以前就有，意在反对大规模现代机械农业，一种造成极大污染、不可持续的农业模式，为进行有机种植的农户扩展销路，增加收入，为城里人带来有机农产品。后来，合成食品摧毁了这一切，人们不再依赖土地产出粮食，日本农业急速衰退，生协也日渐式微。

常去老亚当酒馆的莲子本能地喜爱有机农业，正想着失去这种有灵性的生产方式是多么可惜，身边的梅莉看起来也忧心忡忡。但是精通物理的她，用能量守恒和熵增定律，就得出人类不能离开光合作用这个结论。

工作人员赞同地点点头，给她们加茶，接着介绍。

日本为了支撑食品合成厂巨大的耗能，新建了三十二座大型核电站，生产出来的食品恰好能够供应日本民众。再后来，由于能源危机，这些厂商成本上升，售价自然也升不少，给了有机农业发展的机会，生协也再次回到东京。

生协的工作人员又将那几位农民一一介绍给她们认识，这是寄托着她们有机食品需求的生产者。有一位专程从长野赶来的农民，之前是在东京出生的，忍不了都市巨大的精神压力，跑去长野乡下，加入一个当地的农业团体，一干就是四十年。莲子对他的故事感到十分新鲜，当然，还十分佩服起来。那位老人在当地农协自发出版的刊物上发表文章，分享不少新琢磨出来的技术，得到一定程度的推广，还在农闲时节和东南亚各国的农民团体搞串联。莲子心里想着，这和她这个搞物理的也没什么区别。她和老农交流着，一转头，瞥见梅莉正捂着嘴偷笑，意识到了什么，害羞地收起她和同事深聊理论时那种两眼放光的神情。大家见状都大笑起来。

三年的日子过去了，莲子感到她和梅莉的关系渐渐变化着。在工作以外，她们有时像初恋情人一样约会，有时进行秘封活动，那是“公费”的约会，而更多待在一起的时候是在家里。莲子从大楼回来，正好在生协开的市场买菜，经历一番人情冷暖，回到家后通通告给梅莉。她也能听见梅莉对工作的总结，以及一些有趣而神秘的故事，一些仿佛有无穷多个，说不完的故事。梅莉有时也开玩笑，讲她工作能够存在，得益于移风易俗的迟滞，要是移风易俗搞好了，社会学就要取代精神学。

社区设有移风易俗工作队，知道莲子她们专门探索神秘事件，就来到她们家，想弄清楚神秘事件的本质，方便以后开展工作。梅莉那时候向他们展示了自己的能力，就像在老亚当酒馆里一样，并告诉工作人员，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，而不仅仅是幻梦。可就算工作队了解这些，他们还是没有法子，毕竟没人有对付妖怪的超能力。他们只能坚持一贯的作风，把那些看来恐怖的地方打扫干净，并热心帮助居民解决生活难题，希望维持居民精神正常。不过这没有带来什么实质性的改变，那些事情依然存在。

想到这里，莲子翻了个身，伸手拿起手机看时间。这时候是后半夜，离流星流量较大的时候还有一会。她坐到窗前，把头伸出窗外，顺着道路看向北边的天空。流量确实很小，过了一分钟才划过一颗，莲子看着，没许什么愿，过了一会又把头缩回去，靠在窗台上。这时莲子所在的东京外环，已经几乎暗下来。路上没什么车，路灯隔一盏亮一盏，照着空荡荡的道路，居民楼窗户也都是黑洞洞，莲子自己也没开灯。看向内环，那里的灯光在天空中投射出一个黄白色的圆，很高，隔一座山也能看见，昭示着那里的繁华。莲子吹着夜风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，舒畅精神不少。她拿来一个枕头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，把头架在窗台外面，就不动了，看着大熊座方向。

流星越来越多，从大熊座中心辐散开来。莲子仔细看，大部分是橙红色的，不时夹杂几颗又大又亮的，像小陨石，发出绿色的光。最后它们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，飞出莲子的视野。

好美，莲子想，这时候像在梦中一样。莲子从那个由流星轨迹形成的理想灭点处，窥见另一个世界的时空。

是幻想乡。莲子记得那个坐标。她还感受到，从那里逸出的灵力，像星间的风，从宇宙中吹来。她感受着，感受到竹林的幽静清新，神社的温暖明快，隙间的神秘，樱花林的绚丽，妖怪之山的生机。她以往在另一侧感受过的，没感受过的，现在在外界悉数涌入脑海。

第二天早上，天刚亮，莲子就睁开了眼睛。她坐起来，拿起手机，发现收到两封邮件。

一封是一个科研机构发来的研究成果公布。莲子几年前被这个科研机构找过，请求引用论文，那时就了解了这项研究，知道那个科研机构在研发一台弱力破缺式引力波发射器。她往上划，在一千多篇论文中找到自己的那篇，尽管被列在倒数第十行，她还是满足地笑了。

一封是梅莉发来的。她昨晚在月球上，看见日本上空飘满了结界碎片，问莲子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。莲子感觉大事不妙，心里想着：“坏了，昨晚看到的……是不是幻想乡出事了？“她急忙把昨晚感受到的写成邮件回给梅莉。她还没想出这样会有什么后果，但是十分担心，便又一下子躺下去，愁眉不展，更努力地分析。“幻想乡出事，就少了一个可以探索的地方啊……还失去了不少神明和妖怪……还有那些欢笑的孩子……那些景色，“莲子想，”不过妖怪大量减少，就不会总是吓到人了。“

想到这，莲子好像再想不出，拍拍自己的脸，洗漱去了。在去大楼的路上，经过社区中心时，莲子走进去，跟工作人员说了这件事。

到了大楼，莲子直接往冈崎梦美的实验室走去，想了解她的实验成果。梦美一晚上没睡，见到莲子时还是很精神，没等莲子问就给她介绍起来。千百合正在收拾仪器，打着哈欠，但也是很高兴的样子。物理学会，那个抹杀无法解释的事物的机构，可以说是最后一个，未被亚非拉带来的辩证唯物主义冲开的堡垒。梦美对此感到不满很久，今天终于有足够的证据证明魔力的存在，给那些固执的科学家一点颜色看看。莲子想到幻想乡的事，又想到除了幻想乡应该还有其他地方存在魔力，就没有提及那件事，只是道喜，并问她下一步的研究方向。梦美还没想好，到了时候再说，现在紧要的是整理数据，发表论文。她把去物理学会宣讲的时间定在一周以后。

莲子回到座位。她的实验还没排到，仍然没什么事，就在座位上静静想着下一个实验。窗外是银灰色的阴天，灰云在天上翻着，让灰和亮的地方不断变换。过一会下起雨来，把玻璃幕墙打湿，窗外的颜色都混到一起。莲子看着发了呆，不知道过了多久，直到有人跑来和她讨论。又过了很久，雨停了，莲子收拾了一下，在午前的这个时节回家。

在楼道里走着，快到家门口的时候，莲子看见一只猫从身边蹿过，再回头看时，变成了猫娘。莲子有点惊讶，但看得出对方比自己还不堪一些，就没那么害怕。这只猫妖长着棕色头发，穿有点破的红色连衣裙，戴绿色帽子。莲子细看，发现她有三根尾巴，看来修为还不错。猫妖先开口，告诉莲子她叫“橙”，有事要跟莲子说。莲子于是打开门，让橙进去再细说。

橙一开口就抛出一堆名字，比如博丽灵梦、西行寺幽幽子、藤原妹红等等，让莲子一头雾水。莲子只能问问她们的样貌，发现有一些在之前的结界探索时见过，但是橙哭着的一句“死了”，又断送莲子再见到她们的可能。她还是对此没有什么概念，请橙把幻想乡全面介绍一遍，再把近来发生的事讲一遍。由于中午临近，莲子一边听，一边做饭，她在厨房里忙来忙去，橙就跟在她后面讲。吃完饭后，她们又花了一个下午，才把事情弄清楚。

橙大体是这样讲的：最近月都没有行动，外界移风易俗也只是给妖力获取增加·一点压力罢了。那时紫在扩张妖怪军队，把妖怪的数量扩大了一倍，筹划再次进攻月球。妖怪多了，对妖力的需求增多，就更加频繁地袭扰人类村落。不料一个星期前，鬼人正邪和少名针妙丸借助万宝槌的力量，发动附丧神异变；鬼人正邪还光明正大地跑到人里，宣扬弱者反抗强者，说什么“妖怪不敢真正伤害人类”，把村民积压的怒火引向博丽巫女和稗田家。他们烧了博丽神社和稗田邸，御阿礼之子被巫女救下，躲了起来。疯狂的村民向妖怪之山进发，想要夺回生存和发展的权利，紫尽全力压制妖怪，防止它们伤害人类。可是，百鬼夜行绘卷不知道在哪里被发动，释放出的鬼杀死了幻想乡内绝大部分的人类，以及一部分妖怪。恐惧的源头大量减少，同时妖怪们开始互相猜疑，之后为了争夺恐惧大打出手。整个幻想乡陷入战火，各派势力互相倾轧，连神明和贤者都压制不住。这样大大消耗幻想乡的能量，在昨天，天动异象，流星雨摧毁了幻想乡的两重结界。在结界破碎前，蓝让橙逃了出来，她在天上下坠时，感觉东京外环的住宅区内有人在看着她，就找了过来。蓝最后让橙带一句话：“提防月都的打击。”最后几句话，橙是哭着说出来的。

莲子听完，感觉有点晕晕的，安慰着扑在自己怀里流泪的橙。把橙安顿好后，她打开窗透透气，冷雨随着冷风飘了进来，落在莲子脸上。她没想到幻想乡发生了这么复杂的事情，但是既然幻想乡已经没了，事情的重点就落在最后一句话上，人类要提防那个叫“月都”的神秘势力。她打电话给梦美，问她能不能观测月球的魔力，梦美爽快地答应了。又发邮件给研究引力波机器的机构，问他们机器什么时候可以大量应用，对方回复说是技术成熟了，才发邮件通知莲子的。最后莲子想到梅莉，发邮件让梅莉在月球上多加小心，有机会赶紧回来。

既做完自己有限的安排，莲子暂且把事情放下，去生协的市场买菜，回来做晚饭。橙很听话，自己在窝在被炉里看电视，这是式神状态的表现，说明蓝还活着，这让橙和莲子都安心。莲子仍向以往那样生活。

圣诞节那天晚上，莲子和橙窝在被炉里看东京电视台播出的动漫。莲子捧着茶杯，在广告时间总结着这段时间。冈崎梦美的宣讲加上亚非拉科学家的声援，终于使物理学会不得不研究魔力。世界各地的科学家通过观测月球，证明了梦美的结论：月球表面没有超统一作用范围内的异常能量波动，却有魔力范围内的微弱波动。这让莲子为梦美高兴，可也十分担心月都的打击。今天是圣诞节，莲子早早给梅莉发去圣诞祝福，心里也暗暗为梅莉祈祷。

莲子喝了口热茶，动漫又开始了，正在播放OP。正当莲子期待剧情的展开时，画面突然转为紧急播报，莲子心里咯噔一下：“这下出大事了。”

月球上各个居住区都遭到不明势力攻击，死伤惨重，月面只有少数治安部队，根本抵挡不住，只能为撤离争取一点时间。电视画面上，岌岌可危的力场盾扛着一发又一发莲子没见过的炮弹，月壤扬起成为白色烟障……

莲子赶紧拿起手机，给梅莉发邮件，问她的情况，又给月面管理局发邮件询问。发完后，莲子不知所措，眼睁睁地看着橙，拿着手机的手不停地抖。橙看得出那是月都的制式炮弹，知道凶多吉少，只好抱着莲子，一句话也说不出。

晚些时候，她们躺在床上时，外面的天空闪亮几下，接着整间房子都震动起来。莲子看得出天上映着火光，但看不到哪里着火。一人一猫恐惧地缩在被窝里，莲子看着黑暗中她与梅莉的合影，眼里沁着泪水，一直不敢闭眼。不知道过了多久，莲子感到意识渐渐模糊，撑不住睡去了。

醒来时天刚亮，外面下着雨。莲子给橙留了早饭，打起伞，急忙往大楼赶去。地铁停运，莲子只好坐公交，在车上，人们脸上都蒙着一层阴郁和恐慌，看着手机上的新闻，没有人说话。远远地看见大楼，那座白色的楼上缺去一角，周围有烧过的黑痕，隐隐还冒着烟。车向前驶着，又看见大楼后面的青山上，一个大黑坑露出来，旁边大片森林烧焦，坑里琉璃化的土壤映出蓝色的天光。上山的路被封，大楼正由专业人士评估结构的受损程度，里面的数据将由中央服务器发送到研究员自家的电脑上保存。莲子打着伞，在雨中站着，看研究员们来的来，散的散。她无意间回头一看，视野里少了什么熟悉的东西。那座拉面馆，连同周围几座建筑，被飞来的碎块砸中，塌得不成样子。

莲子茫茫然往回走。她在回家前，走进生协市场，想屯点东西。长野那边的农业团体表示愿意接收避难人员，那边口粮没有问题，而且不易成为打击目标，比较安全。生协的工作人员询问莲子的意愿。莲子沉思了一会，谢绝了生协的好意。生协得知灾难的发生后，加大对城市群的供货量，货架现在看起来还是满满的。莲子最后提着一大袋白菜、鱼干、豆腐和西红柿，走出市场的大门。

刚走进家门，手机收到政府的公告，由于检测到月面有大幅度魔力能量波动，世界各国紧急建设引力偏转盾，现在全日本的电力要供应护盾的建设和充能，还有一会就要停电。莲子赶紧给手机和充电宝充电，然后接了两大桶水备用。莲子半开玩笑地想，这次耗的电，够日本人吃一个星期了。

一切准备做足，莲子开始应付这段艰难的日子。

不久，停电了，自来水也停了，整个东京都陷入一片死寂。莲子在家里没有什么事能做，外出也想不到什么去处，看着橙在一旁玩球。橙抱着球，在地上扑腾，滚来滚去，渐渐有了规律，仿佛能无休止地滚下去。莲子看着，渐渐觉得一切都模糊起来，像幻梦一样。她可能什么都没看到，只知道那些东西确实在那里放着，想象成自己看到的景象，却和自己没什么交集。梅莉呢？莲子心上悬着一块石头，让她现在不能合上眼睛。

到了第二天傍晚，手机又收到一则信息，莲子一边忙着做饭，随手打开一看，却一下子摊在原地。

梅莉确认死了。

橙猜到发生了什么，赶紧把莲子扶到客厅的榻榻米上，并接手她的饭。莲子紧紧攥着手机，痛哭着，身子蜷成一团。她把手机紧紧贴在胸口，仿佛要填上心里那块缺失的地方。她现在脑子里什么也没想，只知道再也见不到梅莉，就不可停止地哭下去。

橙把炉上的饭菜处理妥当，想去安慰莲子，但看到哭得十分凄惨的莲子时，又手足无措，只有心里强烈的悲伤。她用座机打电话给冈崎梦美，那个莲子曾经提过的朋友，告诉她莲子的情况。在梦美还没来的时候，橙坐到莲子身边，摸着莲子的背，试图给予一些安慰。

等到梦美来的时候，天已经全黑，莲子哭累了，已经睡着。梦美对来开门的家伙感到惊讶，但也没说什么，只是和她一起静静地坐在莲子身边。橙刚才吃好，也收拾好了，现在家里仍然没电，整间房子黑黢黢的，几乎看不见东西。外面的一切也浸在黑暗中。

到了很晚的时候，莲子醒了，好像梦见过什么，醒来时发觉梅莉已死，又哭了起来。在黑暗里，梦美和橙握住莲子的手，渐渐让莲子止住哭泣。莲子一边抽噎，一边打开手机，把那封邮件看完。梅莉的尸骨收回来不多，已经火化并运回地球，过几天寄到莲子家里来。莲子感到十分无力，梦美让莲子靠着，教橙冲泡面给莲子吃。莲子吃完，感觉好一些，仍然在微微抽泣，看了看梦美和橙，把她们抱在一起。

夜深了，三人感到一阵阵的微小失重。梦美走到窗边抬头看，本来应该挂着的下弦月消失了，天上的星座都乱成一团。过了一会，失重感消失了，一切天体又回到原来的位置，月亮照到日光的半边裂开黑色的半只眼睛形状，另外半只在没有日光的地方，发着暗暗的红光，整只眼朝上方缓缓转去，月背几千年来第一次在地球面前露出一小部分。

月人停止对地球发动进攻，地球上的一切都在恢复之中，先是电力恢复供应，然后是物理大厦评估为安全。莲子还是照常去工作。她看到山下的街区正在重建，但是自己不擅长这方面，没能帮上什么忙。正在锯木板的面馆老板向她招了招手，欢迎她在面馆重新开业后光顾。莲子笑着点点头。

她还是在原来的位置上，对着电脑分析刚出炉的实验数据，完善着论文的最后一部分。有时，她会瞥见那张照片，失神一会儿，然后泛起一阵心酸。

晚上回到家，莲子要照顾橙，把她当作家里的常住人口。社区那边没说什么，开会讨论之后，决定把消息压下来，把橙当人类对待。现在人类已经了解了月人和神明的存在。莲子在电视上还看到，当时各国用引力波发射器组成阵列，扭曲了空间，把月人射向地球的粒子束偏折，那道粒子束就飞向了无边的宇宙。

梅莉的骨灰不久就送到。莲子和橙、梦美、千百合带着她来到海上，准备进行海葬。天气晴朗，金黄的阳光洒在沙滩和岸边的建筑上，深蓝的大海和天空在辽远的地方相接。莲子抱着骨灰，幽幽地哭着，凄凉的海风在她的心头吹过。莲子看看大海，又看看怀里梅莉残存的幻象，不舍得将她洒落。但这是梅莉的心愿，之前和莲子提到过的。莲子又哭了许久，把梅莉一点一点撒入海里。等到撒完了，她察觉梅莉真的不在了，自己的心空落落的，又大哭起来，哭了半天。之后她慢慢静了下来，坐在地上，靠着栏杆，看着这辽阔平静的海和天空，她们好像在祈祷，让死的安息，让生的平安。

这份凄凉留在莲子心里，被莲子来回品味着，渐渐地淡去。莲子忘不了梅莉，但也把未来的日子慢慢过下去。

……

头顶的利剑亮了出来，这个问题仍然悬而未决。月都的科技太过先进，法术也很高超，人类要怎么抗衡呢？莲子有时也在想这个问题。她自己为防御月都的进攻出了一份力，但她感觉拉面店的老板也功不可没，还有好多不认识的人也功不可没。世界上生活的多样的人，不断创造着自己的那份未来，在矛盾的次要方面顽强地生活，在苦难中创造希望。

橙的式神状态还没有解除，她和莲子都在等着蓝，同时把日子一天天过下去。蓝什么时候来呢？

也许过几天就来。